前不久做讲座,有同学提问:“现在很多作者都把小说直接发到网上,我们只要上网就可以看到;那么,在这种关系中,编辑的主体地位又如何体现呢?”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互联网从根本上改变了发表和阅读的关系,原来不可或缺的编辑环节,已经可有可无了。担心编辑的社会职能迟早会被互联网干掉,是出版界人士这些年内心深处的焦虑。
天涯社区热闹那阵子,我在闲闲书话当过版主,就充分享受了这种发表的自由。无须等待,无须看编辑的脸色,无须自己的文章被删被改还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手指一点,就完成了纸媒时代无比艰难的发表过程,而且,天南海北的读者马上就可以看到。有一次发了篇英国游记,朋友很快跟帖:“我正在你说的这地儿旅游呢!”这种立等兑现的爽快感,也是纸媒的时代所无法体会的。因此,我作为出版界的一员,那时也觉得编辑职业快完成历史使命了。记得还曾有名家出来为编辑的重要性站台,说那些认为编辑职业即将消亡的人根本就不懂,作者的稿子一定得经过编辑的加工才能成为好稿子,还举了不少例子。论据就这么一条,远不能解我之惑:作者稿子没写到位,那是作者水平不够或者不用心,但编辑的存亡总不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吧。
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情况就变得不太一样。
随着自媒体的繁荣,很快就形成了新的商业模式。不少先前在报社杂志社爬格子赚稿费养家糊口的人,申请个公众号就开起了内容店铺,几个奇葩创意加几篇嬉笑怒骂的文章,很可能就会吸粉无数,从此走上名利双收的康庄大道。接着,像今日头条这样的巨型淘宝店便应运而生,什么人都可以上来开分店,把自己的时政分析、人生感悟、职场谋略甚至完全不靠谱的胡说八道都发表出来。自从手机下载了今日头条,它就成为我了解世界最重要的方式,报纸、电视、门户网站加起来的作用都没有它大。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譬如说,我年纪大了关注健康养身,比较留意这方面的文章,媒体后台的人工智能很快就捕捉到我的兴趣,并通过算法给我推荐出更多的文章;倘若我被它牵着鼻子一路看下去,结果却是越来越糊涂,因为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会有莫衷一是的观点;且不说中医西医、高血压糖尿病这些人类本来就没整明白的事,就连最基本的常识也会被弄得东倒西歪。前不久才看了个帖子,说竹筷子木筷子最多使用三个月就得扔掉,否则会长黄曲霉菌,洗也洗不掉,最后就会导致……我就想问问,有谁家的筷子用仨月就扔的吗?我量了几十年血压一直量左手,网上的帖子忽然煞有介事地说要量两只手,两边血压高低不一样又咋地咋地,这让我的日常保健凭空多了一倍工作量还不知对错。中美贸易战开打,自媒体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各种论题层出不穷,各种数据和事实顺手拈来,不少论者那种胸有成竹舍我其谁的气势,真让人相信他们至少参加过几轮会谈。互联网的这种状态,就像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中所说:“已经成为一堆未经把门的谣言、流言与谎言的集合。人人都能在网络上找到一个大扩音器,发出和受过良好教育及训练的人一样高扬的声音,哪怕他的观点再愚不可及。在他们眼里,多数人同意即是真理,各种观点的大杂烩即是智慧,人们最乐于相信的即是知识。”
戴维·温伯格认为,互联网也许会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知识的获取方式
面对如此杂乱、超载的信息,一个人要做出全部正确的判断是不可能的,而正确处理的方法之一就是选择靠谱的信息源。目前媒体融合方兴未艾,坚强生存的纸媒都有自己的网站或新媒体公众号,而在自媒体的红海,也逐渐拼杀出一些信誉度较高的信息发布平台。在专业知识要求较强的领域,头部公众号的权威性已有目共睹,只要你关注某个行业且用心寻找,就一定知道哪些网站哪些公众号更有价值。靠谱的媒体平台后面都有一个运营团队,聚合了数量不等的专家,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筛选文章,然后在自己的媒体平台推送。运营团队的专业水平有高有低,但工作性质一样,就是筛选并传播信息。注意了,放在传播学的范畴内考量,这两项紧密联系的行为就是编辑的核心功能。
筛选并传播信息,不是我们在互联网时代的偶尔为之,而是人类智慧发展、知识积累的必然。1970年,阿尔文·托夫勒在《未来的冲击》一书中提出“信息超载”概念时,就指出太多的信息会损害我们的大脑,而保持头脑清醒取决于能否避开信息超载。此后几十年的发展使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越来越像托夫勒说的那么回事儿,互联网的信息超载让我们这代人前所未有地面临着无法避开的危险。那么,如何防止自己变蠢或者让自己变得更聪明呢?唯有拿起奥卡姆的剃刀删繁就简。美国著名组织理论家罗素·艾可夫曾勾勒过一个知识金字塔:底部是数据,收窄往上逐层为信息、知识和智慧,以此说明由数据到智慧是一个逐步提炼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信息筛选。人类能够成为地球上的主导生物,就在于创造了这样的系统且一直运转良好。
罗素·艾可夫的知识理论:从数据到智慧是一个逐步提炼的过程
编辑功能在纸媒时代和互联网时代并没有本质不同,但说到信息超载,很多人就会认为这是互联网时代的特殊困境。其实不然,人类有史以来生产出的最多东西就是信息,有足够研究表明,信息超载在原始时期就已存在。法国社会学家布留尔的《原始思维》研究过原始部落的语言,指出由于原始人缺乏抽象能力而没有类概念,语言中各类词语十分复杂。如北美契洛基人的语言中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你”“我和你们”“我和你们俩”“我和他们”等等40多个词汇,从不同角度表达现在人只用“我们”所表达的意思。在印第安很多原始部落,动词多达上万,他们看见一块石头和看见一个人使用的动词不能一样,吃红薯跟吃羊肉的动词不一样,平地行走与山地行走的动词也不一样,这对于原始人的记录能力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当时的一个叫利文斯通(Livingstone)的学者考查了西澳大利亚土著语言后说:“一个地方的每个部分、每种地形特征,都由相应的名称区别得这样清楚,以至一个人必须花上整整一生的时间才能辨清它们的意思。”这种感觉正如我们面对互联网信息洪流时的望洋兴叹!可以这么说,人类正是对原始语言进行了有效过滤和抽象,才使自己离开蒙昧走向了文明。
考察中国的文明源流,也能发现编辑工作在知识积累与文化传承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六经与孔子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派认为六经是孔子所著;另一派认为孔子著《春秋》,编《诗经》和《书经》,评注《易经》修订《礼记》和《乐经》。冯友兰先生则认为:“其实,六经之中,没有一卷是孔子所著、所编、所评注或编纂……早在孔子之前,六经便已存在了,它们是孔子所继承的文化遗产(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那么,问题来了,春秋时期那么多诸侯国,难道只小小的鲁国有编年史?为何只有鲁国的《春秋》流传下来?究其因,无非是孔子这个鲁国人对于国史情有独钟,将其选为教材传授于三千弟子七十二大贤。《诗经》的情况也是如此。上下五百年,方圆三千里,一定产生过无数的民谣和个人创作,它的成书首先源于不同年代不同地区采风官的筛选工作。不管孔子看到的《诗经》是个什么样的集子,也不管他是否再次进行了删减,他以《诗经》课徒应是没有疑问的。因此,孔子之于《春秋》《诗经》的作为,主要也是筛选与传播。“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他老人家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还是一个伟大的编辑。
孔子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还是一个伟大的编辑
因此,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观察,中国历史中不少大咖的主要文化贡献也是编辑工作。譬如汉代刘向、刘歆父子,《战国策》《楚辞》《山海经》等中华文明的基本典籍,是由于他们的编辑整理才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明代的冯梦龙可谓著作等身,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情史》《智囊》《三遂平妖传》等等,他起的作用与其说是作者,不如说更像责任编辑。创作与编辑的分工在古代远不如现在明确,《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基本上都是亦作亦编。因此,当时流传的一些故事,既被袁枚选入《子不语》,又被纪晓岚选入《阅微草堂笔记》。而《聊斋志异》中一些作品的成篇过程,更充分体现了蒲松龄的编辑作用。他30岁时曾往江苏宝应县作幕宾,南下途经沂州,有亲戚过来看他,带来一部别人的手稿《桑生传》。蒲松龄被其情节吸引,遂加以润色而成《莲香》——多么像一个出版社编辑约稿改稿的故事!
最后得说,编辑核心功能是处理信息,跟媒体形态没有太大关系。图书编辑跟报纸、杂志编辑的不同,不是媒体形态不同,而是信息结构不同。图书的信息结构是长形式文本,报纸的信息结构是短碎形式文本,杂志则处于两者之间。信息是水,媒体是器皿,用什么器皿盛水对于编辑真的不是太重要。而且,正如《哈佛商业评论》前执行主编尼古拉斯·卡尔所说:“一旦信息实现了数字化,媒体之间的边界就消失了。”互联网对于知识的改变,现在有不同意见,但即便像戴维·温伯格这样的激进者也只是预言在互联网的将来,知识表达会由长形式变成网形式,但他根本没有预言信息筛选和传播的取消。从逻辑上说,信息超载越严重,筛选就越重要;筛选而不传播,人类就无法分享。人类的精神高度是通过一系列出版物标识出来的,没有《春秋》《诗经》,没有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中国人的心灵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有牛顿的《原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凯恩斯的《货币通论》,现在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