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特德姜，出生于1967年，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现居西雅图，是一位出道时间长、产量低，但每次出手必抱回大奖的“低调奢华”系作家。1990年凭处女作《巴比伦塔》出山，即斩获星云奖（与“雨果奖”齐名），之后就成为星云奖、雨果奖、斯特金奖、坎贝尔奖等科幻界奖项的常客。近年来因国内刘慈欣《三体》荣获“雨果奖”而爆红，特德姜的曝光量也逐年增加，渐渐为国内普通读者熟知。豆瓣上竟出现“特德姜和刘慈欣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这样的小组话题，在民间喜闻乐见程度，可见一斑。

本篇将阐释特德姜常用的写作手法——先想象一个神奇道具，在此基础上构筑一个虚拟时空，再进行肆意奔放的思想实验。同时，为大家分析几篇特德姜的名作，这几篇的故事性、可读性、启迪性都很强，包括《前路迢迢》（2005）、《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2007）、《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2019）和《你一生的故事》（1998）。

一、《前路迢迢》：预测器与决定论世界观，我们必须假装自己拥有自由意志

前文已述，特德姜惯常使用的写作手法是先想象一个神奇道具，宛如哆啦A梦从四次元口袋，掏出一个未来的高科技产品。特德姜亦然，他的脑洞就是一只十足的四次元口袋，里面装有许许多多神奇道具，在《前路迢迢》超短篇小说（不满2000字）里，他掏出了一个“预测器”。

“预测器”不复杂，车钥匙般大小，只有一个按钮和一个绿色发光二级管。之所以称它为预测器，是因为绿色发光二极管总能在你揿下按钮前一秒闪光，绝不出错——无论你怎样绞尽脑汁地骗它。

预测器的原理在于它装有一种“反向延时电路”，能向过去发射信号。当捕捉到过去一秒钟的你揿下按钮的信号，绿色发光二极管就会亮起，这也是预测器绝不会出错的原因所在。

特德姜在后记里告诉读者，他就是想用这样一个小小的预测器、简单的物理实验，虚构一个决定论世界——未来的一切都已注定，我们无法改变什么，虽然我们仍然拥有“自由意志”的“幻觉”，但这个简易的物理实验已经击碎了“自由意志”的基础。

这篇超短篇的美妙之处在于，作者以一个未来人（身处于未来一年）的身份，向过去一年的大众发出了警告，警告大家必须“假装”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未来人在警告中描述了三分之一的预测器玩家会陷于“运动不能性缄默”、“醒状昏迷”，因为他们“玩懂”了预测器，深深体会到未来不能改变、一切都不能改变后的人生虚无感。他们接受了“自由意志并不存在”这一结论后，“运动能力依然存在，动因却已消失”。

为了避免更多玩家陷于此境，从未来一年发来的警告就显得及时而深刻。特德姜更是运用决定论世界观调侃，既然一切都已注定，那么谁将陷入“醒状昏迷”，谁不会，早有定数，他发不发警告，都无法改变两者的比例，那么他为何还要发呢？

——因为他无法选择。

《前路迢迢》或说特德姜的作品，就是这样读完令人意犹未尽，仿佛可以随着作者，在他的虚构时空里，继续着思想实验、游荡好久好久。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思想实验，可怕之处也就不那么可怕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见到的陷入“运动不能性缄默”、“醒状昏迷”的人还少吗？自我否定、自暴自弃、厌世自闭、极度悲观消极……很多人会经历这些心理低谷，多半是因为对未来失去了希望，认为自己无论做什么，对自己的生活、未来的人生都“无能为力”、不抱希望。如果，你也有这种“无力感”，那么，请跟随特德姜的思想实验，深思这个警告的内涵吧，相信你会毛发悚然，心胸豁然——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只是在你相信之前，它并不具有杀伤力。”

“现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

“相信谎言是避免醒状昏迷的唯一方法。”

“文明如今维系于自我欺骗之上。也许一向如此。”

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后，依然接受它，建造它，热爱它。

二、《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年门与上帝拼图，更深地理解过去并安心成为上帝的棋子

《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是鲸坤最喜欢的一篇，因为它的故事性最强。特德姜把故事背景设定在《一千零一夜》中的巴格达、开罗，让炼金术士巴沙拉特利用“皮肤上的小洞”、“吹时间如吹玻璃般”地制造了“年门”这一神奇道具。跨越此门，往左你将去往未来20年，往右你则回到过去20年。虽然，比起哆啦A梦的“任意门”来说，“年门”多了许多限制，不过也足以支撑一整个俄罗斯套娃般的故事。

四个小故事套在一个大故事中，每一个小故事都有主人公，同时是另一个小故事的配角，最后都成为大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环。重重叠叠、环环相扣，时间在特德姜笔下不再“线性”，空间也进入四次元，“有求必应”、“随手拈来”。整个故事有点像玩游戏时拓展地图一样，开局时地图只有一小片，随着故事深入发展，跟随主角在不同时空来回穿梭，更为宏大广阔的地图出现在显示屏（读者的脑海）中。为此，鲸坤特别想引入“上帝拼图”这一概念，来形容特德姜笔下的世界。

在《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里，巴沙拉特声称自己以充当“安拉的棋子”为荣，主角织料商人福瓦德也说：

“如果我们的人生是安拉讲述的一个个故事，那么我们既是故事的聆听者，又是故事中的角色。聆听和扮演人生这个故事，我们最终才能从中得到教益。”

我们普通人的思维，会认为世界、人生、命运是“无常的、不可预测、瞬息万变的”，时间为单向线性、空间不可随意跨越、未来不可知……然而，特德姜通过思想实验，时常给读者展示“上帝拼图”的世界观，亦即所有的“时间、空间”同时存在，我们的人生剧本早已完成，过去、未来都无法改变（已经写就）。我们都是剧本中的角色，如棋子一般，充当更为宏大的那个“观者”的工具。而那个更大的“观者”智慧完备，可以看到拼图的全貌，知道所有一切“时间、空间、人物、剧本”的发展，时时通过巧妙的看似“偶然”的安排，让“必然”的剧情发生。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世界观，某种意义上具有宗教意味，这也是许多读者说特德姜的作品具有宗教主题、宗教关怀的原因。然而，鲸坤更看重这种独特世界观带来的实际意义——亦即对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何启迪。

鲸坤认为，深思“上帝拼图”世界观，可以让人换一种全新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特别地，更深入地理解自己的过往、这一生的人生轨迹，让人变得更平和，收获难得的、由衷的内心愉悦与平静。深知每一个角色都是“上帝拼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片”，自己的每一举动都有可能成为推动历史事件的“重要一环”，也就不会轻视自己、敷衍人生，不会逃避推托。相反，会更加珍惜、感恩平凡又美妙的生活，更加乐于与他人连结，并以助人、成就他人为己任。成就他人，自然而然地成为成就自我的基础。

三、《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棱镜与平行宇宙，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是特德姜的最新作品，完成于2019年5月，2020年4月新入围雨果奖。这一篇中，特德姜拿出的神奇道具为“棱镜”，可以和平行宇宙进行数据交换、沟通交流。“棱镜”的激活点就是平行宇宙开始分叉的那个点，在激活之前，是同一个宇宙，一切历史剧情、故事细节都是一样的。有趣的地方在于，从激活棱镜后的分叉点开始，时间越久，越能体现平行宇宙分叉后的精彩。特德姜也是在这样的思想实验中，探讨了各种平行宇宙相关的话题。

一如他素来文字语言的朴实无华，他在此篇的故事设定也相当平淡、简单，如果不是因为“棱镜”，读者几乎就是在看美国最为普通的平民、最为平常的生活琐事。这也是特德姜科幻作品的一大特色，他不 “往外看”，而是一直致力于“往内看”。他不像刘慈欣或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那样，往宇宙深处凝视，星辰大海无边无际。他往人心最深处凝视，书写生活细节。这大概也是读者们爱说特德姜的作品极富人文关怀，融科幻、诗意与哲学为一体的原因吧。

《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不读到最后，根本不知道特德姜在絮絮叨叨些什么，而且不读上几遍，也不懂平淡如水的故事背后的深意。其实这一篇讲了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我们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以及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

小说女主角奈特是一位瘾君子，戒毒后，跟着老板莫罗干起了倒卖棱镜的灰色生意。莫罗坑蒙拐骗，时常作恶，最后被顾客的儿子寻仇，当众开枪杀死。奈特渐渐良心发现，开始懂得反省和改变自己；然后逐渐打开内心，从一个纯粹自私自利的人，变成一个慷慨大度、主动为他人带去福祉的人。

故事中棱镜、平行宇宙的存在，给读者反复带来这样的质问：怎样才知道平行宇宙中的自己不会在相同情境下作恶？这个概率肯定存在啊。那么，平行宇宙中的自己的恶行，不就抵消了自己的善行吗？当下的自己，出于道德的选择还有意义吗？

特德姜的回答是坚定的——有意义。而且我们要坚定地、有意识地在每一个细微选择中，坚持行善，坚持成为更好的自己。过去每一个细微的选择，构筑成现在的“我”；而“我”现在的每一个有意无意的选择，也在构筑成未来的“我”。可见“我”并非一成不变，这完全契合萨特存在主义的说法，人的存在先于本质。重视当下的自我、当下的每一个决定，一言一行都值得谨慎，因为那是构建未来的砖瓦水泥。

没有凭空成就的梦想，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未来，我们当下的每一个选择，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一希望永远都在。对未来怀抱着希望，对人类的自主能动性给予认可，在本篇闪耀着最具人文主义的光芒。

四、《你一生的故事》：外星语言与同步并举思维，看见命运称为智者，接受命运则是英雄

《你一生的故事》是特德姜最富盛名的一篇，2016年基于此改编的电影《降临》，口碑也一直很好。在此篇中，特德姜运用的神奇道具是七肢桶的外星语言“七语”。小说女主角通过学习和使用“七语”，开发并发展了外星人七肢桶独有的“同步并举思维”，能够同时看到过去和未来。本篇非常诗意，中间有一段，抒情至极，大家随意感受下：

“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版，一块块拼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

“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时间未至已成灰”，特德姜的诗意浪漫一览无余。“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也是《你一生的故事》小说的点题之笔。不管是“拼图”的比喻，还是“香烟烟灰”的比喻，特德姜都想表述一个决定论世界，只有更广大的“观者”才能看到全貌的决定论世界。那个世界可以称为“上帝拼图”，我们一个个人物、一桩桩事件，以及其中草蛇灰线、蝴蝶效应般的联系，都是拼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你一生的故事》还是聚焦在个体命运、平凡的现实生活之上，结合特德姜这种独特的世界观，感慨也好，抒情也好，沉思也好，把捶胸顿足的丧女之痛，精心折叠在克制平静的文字里。把无限的感慨留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挖掘、去体会，这种含蓄和留白，深得东方美学的精髓。当然，小说中的“七语”书写体的类毛笔字设定、“同步并举思维”的类直觉禅观设定，也都极有东方韵味，每个小点都值得深入。

鲸坤认为，《你一生的故事》主要还是展现了“看见命运的人，称为智者；接受命运的人，则是英雄”这样的人生观、价值观。其实不难理解，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读者，读到小说女主角感慨抒情的那一段，自己也很容易有“五十年纷纭并发眼底”，一生命运悉在指尖的感受。更有甚者，年纪轻轻深察社会、人生，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命运太过了解，或智慧太深时，一定会“慧极必伤”么？

特德姜还是给予了温暖而坚定的回答——不会。坦然而笃定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成为自己故事里的英雄——即便那一切都不是我们的初衷，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就算预知岁月之书又如何（So what?），结结实实地去经历一遍，再把人生“活一遍”，仍然有其意义，谁都无法替代“你去活一遍”的深刻意义，这是人文主义的胜利。同时，也再一次证明，星辰大海之外，我们仍然能够创造一种不一样的科幻，离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更为贴近。离我们日常生活、一地鸡毛的命运更为接近。

结语

阅读特德·姜不仅是在读科幻，也是在阅读人心，人性光芒处处闪耀，与读者交相辉映。或会心一笑，或潸然泪下，都是两相神交的证明。好的作品与作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记得有一句话叫作“穿越头颅抚摸你”，大约类此。